下班后去菜市场买菜。有一家的菜好,价也贵,我随口还了个价,那摊主竟然允了。一共九块多,我递过去两张五元,那人抽一张,摆手道,“五块就好了!”啊,我懵懵地抬头去看摊主,寸头男,年纪不大,眼角一道疤,下巴蓄着青色胡茬,匪气十足的样子。大概我的眼神太过疑惑,那人巴拉巴拉开始解释:“你不认识我了,上次我娃住院,你是主管医生,我娃……”我实在没印象,也没听完,直接把另外五元也隔空扔过去,“那不行那不行,你们小本经营,不能亏本呀!”那人抓起五块钱,冲出来硬要塞给我。我们在一众摆摊娘们笑嘻嘻的视线里你拉我扯,只差没打起来,最后我捂着包,怒气冲冲道,“你要这样,下次我就没法再来你这里买菜了!”他眼睛亮了一下,“那你下次再来,我算你成本价!”我应了声,他趁机抓了把青菜塞进塑料袋,“不能让你亏着,那六毛我就不找你了。”回到家,我打开塑料袋才发现,那是春天刚上市的香椿芽。码得整整齐齐,鲜嫩水灵,一小把,可能都不止十个六毛了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想破了脑袋,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哪位患儿的家长。直到看到他媳妇,我才恍然大悟。那是春节过后,我在夜班接诊的一名一氧化碳中毒的患儿的父亲。节后的儿科病房照例爆满,他家孩子送来的时候,已呈昏迷状,碳氧血红蛋白浓度达中度中毒标准,需要立刻住院抢救。可是,没有病床。抢救室爆满,普通病房连加床都住满了。唯一能安插进去的,是一间特需病房,里面住了个肾病综合征的孩子,这种孩子体质虚弱,不能跟感冒发烧拉肚子的普通患儿住一起,所以家长包房了。理论上,肾病和煤气中毒,两者都没有传染性,可以入住同一间病房,可是前者的家长不允,堵在病房门前,说自己包了房的,半夜抢救会影响自家孩子休息。我站在门口跟他据理力争,就因为他家包房了,之前来的心肌炎、过敏性紫癜、白血病等非感染性疾病的孩子,都安排到了别的房间。包房可以,但只是在病床可以排开的情况下才允许包,新入院的这个孩子病情危急,必须立刻安排床位,吸氧抢救。他开始指着我鼻子骂,又说自己是院长亲戚,叫嚣要投诉我,要让我下岗云云。我真上头了,告诉他随便投诉,再不让开,我就打电话叫保安了。然后,他媳妇真的开始打电话,那个年代手机还是稀罕物,能用得起的人并不多。煤气中毒的孩子气息奄奄,嘴唇呈现一氧化碳中毒特有的樱桃红,病床还没协商好,孩子开始抽搐,我们只能在值班室开始紧急抢救。孩子外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说孩子妈也中毒在内科住院,女婿在那边陪床,幸亏女婿晚上外出,回家后发觉异常,不然一家三口估计都没命了。这边急着抢救人命,那边坚决不腾病床。我怒了,打总值班叫来保安,强行突破那家人包围,将煤气中毒的孩子安排进去。然后我们一边抢救,一边听着那边家人跳脚唾骂。氧气吸上,液体扎上,又紧急联系到高压氧舱的负责人。刚喘口气,电话铃响了,护士在忙,我接起,按标准接电话礼仪道,“你好儿科。”那边:“值班大夫是谁?”我心情极端恶劣,“你找谁?”那边犹豫,“你是……谁?”他似乎想要确认,又怕认错人的样子。我毫不客气:“你又是谁?”那边顿了顿,终于自报家门,“我是某某某,你是?”大院长的名字!我魂飞魄散,接下来的电话不知怎么打完的,只模模糊糊听着他的意思是,肾病那家人不用管,是他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,病床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。放下电话,我一头冷汗,实习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,一群人捂着嘴乐,第二天我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全院。二,愣,直接敢跟大院长叫板。老大肯定认为,我是对他极度不满,才会出言不逊吧,天可怜见,我一底层小医生,真没听出他的声音来。反正到最后,整个儿科病房都晓得了,院长为了他家亲戚亲自给我打电话,被我好一通恶怼。科主任看到我,又是摇头,又是叹气。那家孩子爸后来推着媳妇,来找我了解过病情,孩子那时已脱险,从特需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。是和一个心肌炎,家境富裕的患儿交换床位的,没错,是我从中间协调的。特需病房(有电视、电话、沙发、冰箱、洗手间、阳台等)的床位费是普通床位的六倍,尽管他们从没提过要求,但是煤气中毒的孩子,有几个是家境宽裕的呢?能省一点是一点吧,我是这么给小夫妻俩说的。印象中孩子爸话不多,我也没怎么看他。只注意到他的小媳妇,又黑又俏,大眼睛水灵灵,就是看着特别小,一问,果然,才20出头。自从那天在菜摊上偶遇,白得了人家一捆香椿,我再也没敢去他家买过菜,没想到后来发生一件事,我还是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。那个菜市场有家卖猪肉的,我几乎所有猪肉都在他家买。有天买了几斤排骨,秤完后我照例嘱咐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,“给我剁小点啊。”她答应着,手起刀落,剁得又小又均匀,可是付完钱我拎着袋子一提,感觉不对劲,左手买的土豆,和排骨一个斤两,可左边明显重得多。我就把排骨袋子放在肉案上,“你给我重新称一下。”那女人一下子就变了脸,“买定离手没听过?不给称,走走走!”我一听,妈呀黑话都出来了,更笃信其中有鬼,坚持要让她再称一遍。她不肯,我左右一看,旁边就是公秤处,一称,老天,足足少了有一斤!我气坏了,这些年一直在她家买肉,不知被坑了多少!我也是个愣的,直接冲到柜台里面,推开案板一看,圆形案板和墙角的空隙里,堆满了细长的精排。敢情最精华的部分,都被她以娴熟的手法扒拉下去,藏在这里。如果不是斤两有误,我根本察觉不到她竟给我来这一手!那女人把我搡出去,我喊着让她退钱,她不肯。既不承认缺斤短两,也不承认偷藏了排骨,我们正吵得不可开交,后面帘子一掀(这家卖肉的是个小门面),男主人带着一群纹着花臂的混混出来,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重重地撞在后面柱子上,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。“来找茬是吧?”那男的顺手从案上抄起一把割肉弯刀,恶狠狠道。我瞬间认怂,“算了算了。”转身要走。一群人拦住我,“算了?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店是谁开的!敢来砸我们场子,快跪下给我们嫂子道歉,不然,别想活着离开……”活了三十多岁,我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恶霸流氓,那个年代手机也没普及,真真正正的四顾无援,周围买菜的纷纷躲着走,卖菜的都装看不见。我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哆哆嗦嗦,连声道歉,肉和钱都不要了,对方还是不依不饶,一定要让我下跪道歉。在我已经几近绝望的时候,胳膊被人拉住,一把扯开,那个煤气中毒的患儿父亲挡在我前面,笑嘻嘻给肉贩递烟,“是我姐,看我面儿上,放她一马,改天请哥几个喝酒撸串……”那帮人撤了之后,他居然还惦记着,把我买的那袋排骨给拎了回来,亲自护送着,把已经吓到魂不附体的我送出菜市场。“怎么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啊?”我说着说着哭出来。他安慰我,“姐啊,这世上啥人都有,你看到那种蛮不讲理的,甭管男人女人,躲远点,也别跟他们计较太多……”顿一顿,他又道,“像你这种清清秀秀,文文静静的女孩子,是他们最爱宰的对象了!”我有点吃惊,因为他称我“女孩子”,要知道那年我已经三十出头,孩子都上幼儿园了。更吃惊的是他接下来的话,“其实前几年你就给我看过病,你第一次来菜市场买菜,我就认出你了!”他看起来洋洋得意的样子。“啊?”我完全没印象,我是儿科医生呀,不对,晋升主治前,我在急诊科轮转过一年半,莫不是那个时候给他看过病?“有一年我喝醉了,冒犯过你——”他脸看着有点红红的,眼角的疤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凶了。电光石火般,我记忆库复苏了!是有这么个人,喝得酩酊大醉,一直说肚子疼,被人抬进来,放在急诊科诊断床上。我要查体,他不配合,我让解开皮带,他闭着眼直哼哼。没办法,我只得亲自上手,刚把皮带扣打开,他一把攥住我手,睁开猩红的眼睛,迷迷瞪瞪道,“你解我皮带,嗝,想,想干嘛?”满身酒气,满嘴酒嗝,旁边送他来的混混开始哄堂大笑,“哈哈哈哈哈美女解你皮带,你说还能干嘛?”临床经验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。自那天的面红耳赤,怒不可遏之后,再有任何人事不省的男患者送来,只要有陪人,我都是动口吩咐,衣服撩起来,皮带解开,鞋子脱掉等等。情况再紧急,也不曾亲自再动过手。新闻里曾说过医生剪了患者的衣服进行抢救,结果反被家属索赔衣物,在我这里不存在的,我会递剪刀过去,让家属自己剪。皮带哥很羞愧,反复向我道歉,也难为他酒醉之后,还有那么清晰的记忆。我说你不提,我真忘记了,一点印象都没留下,说实话我感觉自己多少有点脸盲症,要不是你眼角这道疤,真是打死想不起来。过了几天,我出门诊,他送来一大袋新鲜蔬菜,我不收,他说你最近一段时间别去菜市场,我给你们食堂送菜,顺路的,也免得那家肉贩再找茬。我想想,收下了,按他说的价格我们又快打起来,我多给的钱他坚决不要,说不能赚我的钱,只收个成本价,够本就行。为表达谢意,我给他留了科室和我家的固定电话,让他有事找我。他千恩万谢地记下来,但却从没给我打过电话。每次他家孩子生病,他都是规规矩矩去挂号、排队、就诊,就连插队也几乎没有。而且心细如发,送菜的时候,怕对我影响不好,他提出每周两次,在固定时间,医院大门的岗亭里,我下班去取就行,那里的保安据说是他哥们。菜价一月一结,就这样,他给我送了大半年菜,直到我去北京进修,直到他,被捕入狱。我最后一次见到他,还是在下夜班。他带着孩子神色焦虑,从口腔科出来。原来媳妇快生了,大宝龋齿,牙龈生了很大一个脓包,拍片显示需要做根管治疗,但因孩子太小,只能在全麻下进行,且需要预约到几天之后。孩子痛得直哭,我看了看,说要不去我家吧,我用火针试试。他欣喜万状地答应。当时我家刚买了房,医院隔壁,打开门看到锃明光亮的木地板,他抱着娃,踌躇不进的样子。我犹豫了下,也没换鞋,招呼他进来,坐在客厅,然后我去准备医用酒精、无菌棉签、压舌板、打火机、酒精炉,以及只给我老公用过的火针等。孩子哭得惊天动地,我从书房出来,看到他低头在哄孩子,眉目温柔。茶几上放着抽纸,他抽出来一张,撕了一半给孩子擦眼泪——那是刻进骨子里的节俭使然。哄好孩子,我挑了比较细的火针,消毒,然后在酒精炉的火焰上烧到通红,一针扎到脓包中央,扎得有点浅,带出来一点脓,但不多,孩子止住眼泪,奶声奶气疑惑道,“这就完了?”我和她爸一起笑,说再来一下好不好?小姑娘乖巧点头,这下没哭,扎得也较深,针尖带着烧焦的黄白色脓液出来,我用无菌棉签在周围挤压,用了好几根棉签,把脓液挤净,直到挤出来的是新鲜血液。脓包消失,几乎立刻,小姑娘说脸不痛了。我把千恩万谢的父女俩送出门,告诉他牙科治疗还需继续,这只是缓解疼痛,并不治本,并最后一次结算菜钱,告诉他以后不用再送菜了,我马上要去北京进修,一年后才能回来。他怅然地看了我许久,告辞离开。在我到了北京之初,我婆婆从老家来带孙子,数次疑惑地说,咱家门口,总有人放了很新鲜的时令蔬菜,通常会先敲门,开了门不见人,只有沾着露水的蔬菜放在门口小毯子上。我一听就知道是他,那个脸上有疤,看着超凶,长得像混混的男人。可我没想到,他曾经真的是个混混,网上在逃通缉犯,在我去了北京没多久,他就被捕,并被送回原籍,判了重刑。我曾以为他有豪气,守道义,重诚信,比我认识的很多道貌岸然的所谓高知,更值得结交和信任。然而后来才知道,他曾入室盗窃,被发现后铤而走险,持刀伤人。“据说是为了给他妈治病,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孝子了,可惜,事发后仓皇逃离,老娘也被气死,这边扔下两个年幼的孩子,和没领证的媳妇,估计判得不会轻,后半辈子算彻底毁了。”一名我熟识的,在本地派出所工作的民警如是告诉我。我老公也说,“想想真是后怕啊,你竟然把个持刀抢劫犯领到家里来,万一……”我打断他,“没有万一。”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“我就是知道。”那个抱着小姑娘,用半张纸巾擦去她冒出的鼻涕泡泡,温柔怜爱地哄着她的男人,眼里有光,亦有爱。那个在我遭遇流氓,孤立无援,除了受辱几无出路的菜市场里,唯一挺身而出,护我离开的男人,眼里有仗义,有温暖,甚至有拼死相护的侠肝义胆。而我做了什么,我只不过给他争取了一张原本就应该是我们医护为他争取的床位,为他得罪了领导(其实并没有),并节省了几百块床位费,而已。在看到我受辱,我们本院和我熟识的一名外科医生,体重接近二百斤的壮汉,顺着墙角朝过溜的时候,一个陌生人却维护我到如此地步,“我姐脸皮薄,真要跪,我替她,哥你看行不行?”他没真的下跪,可我知道,他在挺身而出的那瞬间,一定做出了替我跪的心理准备。我不相信他是个纯粹的坏人。就像我不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。也许他曾误入歧途,也许走过一段弯路,但他既已为自己的错误行径付出代价,我想,他就一定能配得上我的祝福。那个又黑又俏的姑娘,据说已经带着一双儿女,跟着去了东北,他的服刑地。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,也不知道他的家乡籍贯,除了眼角有疤,化名为“勇”,我对他并无更深的了解。但是阿勇,不管你此刻出没出狱,也不管你以后还会不会再回陕西。我愿把此生最好的那份祝福,送给你。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章,我希望你能与我联系。你偷偷放在我家门口的那些蔬菜,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菜钱。我婆婆一直想亲口对你说声谢谢,菜很新鲜,你很灵活,从来只看到匆匆身影,没看到过你的正脸。你送我的那一小把香椿,是我有生以来,吃过最鲜最嫩最好吃的香椿,我一直想问,你是从哪里批发的,还是媳妇家后院里长的?算了,不找借口了——我只想知道,你在哪里,过得好不好?一个陕西西安,已经辞职的儿科医生,这十一年来一直在默默地,默默地,祝福着你。
—完—
苏希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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